这些天,他只要往城中去,满耳听的都是妖妃怎么乱政害人、君王又是如何宠爱妖妃。
即便他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内里另有隐情。即便他相信很多事姜女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但……他不想姜女这样。他不想姜女经受这些,更不想姜女搅合进这潭浑水。
还有姜女心神受损、情志所伤而导致的不寐症——因何心神受损,又为谁情志所伤?
这些问题不停堆积盘旋,他早已不堪重荷。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离开南州,你想要的我一样能给你。”
“我想要的?”姜佛桑低低一笑,转身望着漆黑的远处,“我想要的,为何就不能自己取呢。”
萧元度追上前,将她扳转过身来,“你怎么取?你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以及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知道。”
“即便手染鲜血?即便不择手段?即便要抛却良知?”
“是!旁人走这条路可以付出的、可以经受的,我一样可以。”
姜佛桑望着他,轻抬下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想说的那些她再清楚不过。
“没有人可以挡我的路。”
说出这话的姜女十分得陌生,陌生而冰冷。
萧元度却已不觉震惊。
或许,这才是她,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失神片刻,沉声问:“那些东西就那么重要?比我重要?”
姜佛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他:“你当日决定新娶,难道只是因为对我心灰意冷,就没有半点对权势的野望?”
萧元度愣了一下。他想起了扈长蔺的那番话。
“就像,你决定放下一切脱离萧家,难道只是因为要来寻我,而没有半分是因为不想被心里的欲念吞噬、最终走上弑父杀兄之路?”
萧元度眼神微闪,避开了她的视线。
“我相信你是为了我——我是主因,但我不是全部,对不对?”
姜佛桑问出这些,不是非要得到答案。
她只是很平静地讲述,讲述彼此心里那切实存在却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阴暗面。
她,萧元度,他们都是世俗之人,人性的弱点同样逃不开。
“即便我跟你走,咱们离开南州,接下来呢?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似乎并不多。
“若然万幸,萧琥肯看在你的份上重新接纳我,咱们重归萧家。你,仍旧是威风堂堂的五公子;我,只有无尽的妥协才可以换一个相对的美满——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不断证明自己,证明我对萧家的忠诚、对你的忠诚,谨小慎微直耗到萧琥死。我还要确保你能待我数十年如一日。”
这样的美满又是谁的美满?
何况,比起为间的经历,萧琥更忌惮的是郑师那句批语,是必不肯接纳她的。
“或者我甘愿陪你落草,咱们去九牢山,等过个几年,趁天下大乱夺取平州。拿下平州以后呢?萧家要南进,必取平州,届时父子手足对垒,你当如何抉择?”
这个选择其实萧元度早就已经做出。
上一世,被诬陷、被逐出家门,遭受了那么多,在外也飘零了那么久,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舍死忘生才拿下的平州。
就因为对萧元胤的亏欠,因为萧琥病榻上的几句软语,他最终将平州拱手……
他其实从来也没什么野心,甚至他的心比萧家多数人都要软。
不然之前也不会天真地相信萧琥真得会成全他们,更不会满怀愤恨怨念地重活一回却仍旧把萧琥身体康健与否挂在心上。
姜佛桑早就看清这一点。
她喜欢他这一点,却也害怕他这一点。
尤其在她与萧家,或者与萧琥必然对立的情况下。
-
在姜女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注视下,萧元度深觉自己无所遁形。
他本可以反驳,但,他无从反驳。
一切正如姜女所言——
他曾经掩耳盗铃,回避萧琥与姜女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想避免在羽翼未丰之时就与萧琥撕破脸皮,继而走上前世那条老路。
等意识到姜女尚在人世,意识到萧琥对他的哄骗敷衍,意识到他不过也只是萧琥用来制衡的一颗棋子,又有萧元姈的下场以及扈长蔺的“成功”在前,某些时刻,他的确兴起过某些念头。
那个念头兴起以后,他不止一遍地在心里衡量过姜女与权势孰轻孰重。
结果正如他之前告诉姜女的那般,他清楚地知道若真娶了别人他和姜女之间就再无一丝可能,却还是向何家提了亲。
他是真地想放弃过姜女。
不想溺毙在回忆里是真,想要试试走另一条路也是真。
或许对姜女的恨不过也只是顺势放手的借口——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不得不放大姜女的错误,无视姜女曾付出的真心。
他试图骗过自己,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再加上已经知道前世自己误杀了萧元胤,在面对萧元胤时他无法理直气壮,内心时刻面临着双重熬煎。
可是留给他回头的余地已经不多,除非离开萧家。
自从他领兵掌权,又隐隐露出那方面的倾向,一众属官佐吏各选了拥趸,棘原城早已是暗潮涌动。
即便他们兄弟俩无相争之意,这股暗流也会推着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萧元胤身后的人、他身后的人,会自发推动他们往前,难有善了。
便是他及时收手,亦或定力足够、始终不为所动……他与萧琥最后的那番话并非只是为了气萧琥,为别人卖命打江山,最后再被当乞丐施舍个零星半点,他的确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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